第 111 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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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11 章
焦顯平從樓梯間陰影慢慢走出來，這個年紀的男人，像他還保養得如此好，身材不走樣，舉手投足間散發的是和年輕時一樣卻多了幾分從容自信的溫潤氣質，是珍稀物種，印象中，蘇冷從未見過他有疾聲厲色的時候，就是蘇南添，有時候被逼急了，還會漲紅了臉大聲說話。而這個男人，對著她，永遠掛著一副溫和笑意，尤眉蘭以前當著他們那群同學的面教育自己，他還會站出來，用和小孩做朋友的方式讓場面不至於太尷尬。
可蘇冷又清楚記得，她在所有人跟前不給他面子不叫“叔叔”，他表面一笑而過，卻在背後“誇讚”她十分有個性。
父女倆一樣的虛偽。
現在他手裏拿著普普通通一個水杯，一手插在口袋裏不緊不慢走下來，優雅如在搖曳紅酒杯，一步步逼近，蘇冷無端覺得毛孔發涼。
她以前只知道媽媽因為這個男人不喜歡爸爸，所以耍小脾氣讓他難堪，可如今回想起來……如果他真的和許光一夥人有千絲萬縷的聯系，這個人該是何等可怕？她那些捉弄想要報覆的小動作在這樣心機城府深沈，偽裝毫無痕跡的“惡魔”面前，雕蟲小技都不算。
蘇冷嗓子發幹，幾乎是麻木地開口：“我聽說了這裏發生的事，如果事情不水落石出，將惡人全部伏法，我也無法安心在外工作。焦璐這次遭受意外，誰也無法預料，我想，當務之急是要配合警方查清真相。”
“你怎麽下來了？”
焦顯平並沒有回應，尤眉蘭心頭一跳，看到他臉色凝重，轉了轉水杯，自顧走到餐廳吧臺前，又拿出來一個杯子，嗓音還是啞的，“是，發生這樣的事，誰也不想，小璐是我女兒，她受了驚嚇，身體殘缺，這麽長時間了就算是和我，也一句話都沒開口說過，每天晚上，是我和眉蘭輪流守著她她才會短暫閉上眼，可總會被夢魘嚇醒。她這樣，你要她去和警方再回憶描述一遍她遭受的非人待遇？小冷，我不怕你有微詞，我是絕對不會這樣做的。”
他像一個為女兒遭遇憤怒又悲傷無力的父親角色。
蘇冷默默聆聽，半晌後，只是扭頭和尤眉蘭對話，“我記得十年前，我被綁架那次，你和爸爸也是這樣守在我身邊。”
尤眉蘭置若罔聞，蘇冷也不等她所有反應，繼續試探：“我經歷過同樣的事，我想也許我可以和焦璐見一面。”這個時候，尤眉蘭終於有了點肉眼可見的反應，忽然聽到一聲似有若無地嗤笑，“小冷，你如果真的關心小璐這個妹妹，我很驚喜也很感激，我知道你從小是個善良的孩子，就算平時和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妹妹沒有太多往來，這種時候也會處於歉疚想要做點什麽，我替她謝謝你，可你好好過了十年，我的女兒，被關了一天少了一根手指頭回來，這不是誰都可以感同身受的事。”
“我為什麽要歉疚？”蘇冷皺眉笑了笑，意外發問。
焦顯平停下手中倒水動作，同樣報之一笑而已，“那群人因為和南添的仇所以這次行動沖著報覆他女兒去的，你也說了，十年前你就遭遇過同一幫人的綁架，這次慘絕人寰的所有經歷，應該是你要遭遇，不是嗎？”
外面似乎起風了，敞開的窗戶被吹打得啪啪作響，這個時節，人們時不時被一場毫無征兆的大雨阻擋腳步。
蘇冷和焦顯平兩道視線不聲不響在空中相接，詭異靜了許久，最終還是焦顯平先嘆了口氣，揉了揉額頭，啞聲說：“抱歉小冷，你既然記得當初你出事南添是怎麽擔心你的，就應該可以理解此時此刻我作為一位父親的心情，我知道這是意外，禍根和最該罪該萬死的是那群人，我並不是要故意提起南添讓你傷心，更不是希望你如何。”
蘇冷垂下頭，感傷無限，“難道您不想報仇嗎？要追根究底，我爸當年幾乎捅了他們老窩，讓他們無數同夥鋃鐺入獄以命換命，完全是因為那起‘地獄囚禁案’，您的妻子，據我所知是目前唯一的存活者，她當年還嫁給了解救自己的警察，我爸十年前已經過世了，要說報覆，他們在綁架了焦璐後，並沒有第一時間聯系季見予，可見他們要報覆的人，也有您妻子，之後，他們並沒有真的做到君子協定，看焦璐和季見予就知道了，以命換錢並不是他們唯一的目的。現在警方也初步認定許光所在的黑勢力團夥勢力盤根錯雜，作惡無數，如果不協助警方盡快弄清當年真相，將他們勢力徹底鏟除，今天焦璐遭受的一切，也許就是未來您妻子需要遭受的一切，甚至更慘烈。尤女士是您妻子，我知道你們相愛，她三十年前的慘痛經歷，難道您不怕重來一遍？我爸活著的時候，從來沒有放棄過給她真相和斬草除根的念頭。”
最後那句話，蘇冷是看著尤眉蘭說的，她異常沈默，始終淡漠如局外人，終於在此刻眼波一動。
蘇冷這番話，看似有理有據，動之以情，可在焦顯平聽來，處處是利刺，她十分冷靜反駁了是這次事故是蘇南添遺留下的債的論調，字裏行間全把矛頭指向尤眉蘭，蘇南添當年也是因為救尤眉蘭才會招惹上這群亡命之徒，最後又拿蘇南添和他這個現任丈夫比較。
整段話滴水不漏，既把她自己和已故父親從焦璐遭受苦難的整件事中摘得幹幹凈凈，又暗諷了尤眉蘭在蘇南添死後和他再婚。
焦顯平在心中冷笑，他真是小看了蘇南添這個女兒，幽暗眼底驟然升騰起兩叢狂火，又悄無聲息掩去了，看向蘇冷一句“媽”都未曾稱呼過，而是口口聲聲以“他妻子”代指的女人。
看出眉蘭臉色並不好，事實上，自從上次她被自己女兒氣進醫院，她就一直是這個樣子。
良久，他無聲一笑：“小冷，我知道你媽在你上大學的時候和我結婚讓你難過、憤怒甚至是羞恥，這些年，你和我們關系並不算親近，我和眉蘭尊重你的選擇，你恨我，或者恨小璐我都毫無怨言，小璐一直把你當榜樣和親姐姐。可眉蘭是生你養你的母親，你這樣詛咒她，用她一生難以治愈的傷痛要挾我，實在是不應該。”
蘇冷也笑了，“是，要我對搶走我媽媽的人有好感，我的確做不到，所以這些年我盡量避免和你們接觸，大家井水不犯河水，對誰都好，可您反覆強調焦璐今天遭受的一切本來應該是我應該承受的，也實在不應該。”
不遠處的背光處，焦顯平瞇了瞇眼睛，溫雅皮囊上似乎裂開了一條縫隙。
“他們為什麽會綁錯人，為什麽會錯把常年跟在蘇南添妻子身邊的年輕女人錯認是我，你們心知肚明。你們年輕時愛過，計劃過未來，因為命運捉人錯過，各自結婚也難以釋懷，所以你給你女兒起名‘焦璐’，而我爸一無所知也給我起名‘蕉鹿’，因為撞名了，二十多年前我就讓出了這個名字。”蘇冷看著尤眉蘭，漸漸有了哭腔，在極力隱忍，還是無法克制激動，“你組建了新家庭，焦璐也願意對你好，做你毫無血緣關系但相親相愛的女兒，所以她被當作蘇蕉鹿——你唯一的親生女兒被抓這也要怪到我身上嗎？應該承擔責任的是你！你念念不忘初戀，對他的女兒比對自己親生的還要好，才造成那些人誤會。我不慘嗎？我不值得被同情嗎？我爸爸死了，媽媽改嫁，自己在外打拼，被當作籌碼送嫁進文家，誰又來可憐我？”
尤眉蘭怔怔看著蘇冷豆大的眼淚嘩嘩滴落，可依舊是一副倔強包含恨意的表情，讓她恍惚。蘇冷哪在她面前哭過？她恨她，所以一直以來都是咄咄逼人，眼淚在敵人面前是最沒用的東西。
“蕉蕉。”她喃喃叫了一聲，蘇冷靜靜等了一會兒，最後若無其事淡淡擡手擦去了下巴的一滴水漬。
焦顯平心中起疑，默默冷眼旁觀突然失控的蘇冷，卻也是沈默不語，自動在她們母女爭執時把自己放到了局外人的位子。
似乎，蘇冷來這趟，本身是為了控告尤眉蘭，以發洩她的不甘、恨意和委屈。
“我知道那些人是沖我來的，所以我只是為了我自己，想盡快解決問題，可如果你們覺得沒必要，我不會強人所難。”
說完，她竟然朝焦顯平走過去了。
男人瞬間警惕，眸光乍洩出了一瞬的殺意，蘇冷看到了，卻不再像一開始這麽害怕。人對未知才會產生恐懼，當深淵巨口就在腳下，知道失足就會粉身碎骨，反而全部精力只是在如何避開它上面了。
又或者是，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在面對。
“這杯水是給我倒的嗎？”
焦顯平眉間閃過怔忡，卻把水遞過去了，一如既往，無論她和尤眉蘭如何針鋒相對，他依舊是個慈祥溫和的角色，做調和者，把水遞過去了，說：“是，你第一次來，眉蘭也是，一杯水都不記得給你倒，沒有這樣的待客之道。”
蘇冷接過來，仰頭喝了一口，放下時籲出口氣，“今晚打擾了。”
“我說過了，站在你的角度，有什麽情緒都是可以理解的。怎麽不讓見予也進來喝杯茶，他恢覆得差不多了吧，我應該當面和他道謝才對。”
“我相信，天網恢恢疏而不漏，邪不壓正，我是警察的女兒，所以在這方面可能和你們感受不同。當生命受到威脅，我第一反應是制服惡徒以求自保。我爸死了，我本來就應該繼續完成他未能完成的夙願。”
焦顯平眼睛的笑意漸漸涼了，只有唇角依舊微揚著，他擡起手，在空中停滯一瞬，最終輕拍上了蘇冷肩頭，是欣慰動容的語氣：“南添會為你驕傲。”
尤眉蘭視野扭曲看著這一幕，空空如也的心只覺得詭異，仿佛先前三人一觸即發的時刻不曾發生過。
唯一明了的是，蘇冷這次來，是想說服焦顯平，幫助焦璐走出陰影協助警方偵破案件，還有她。因為許光所涉及的，不僅是這次的綁架案，還有三十年前她遭受的“地獄囚禁案”，她可以作為證人，去闡述為什麽許光第一通威脅電話是打給自己，去講述三十年前她和許光的交集。這一點，現在不僅是她一個人知道的了。
可焦顯平拒絕了。
以他不希望自己妻子和女兒自揭傷疤二次痛苦為由。
蘇冷慢慢走出去，擡頭尋找半小時前還能滿目觸及的星辰，可高闊天空，只有一團團烏雲，無邊無際的黑。
最終走出了小區，她心口一陣抽搐，和一個無情冷漠的母親，一個有可能殺害了自己父親的偽君子博弈時被刻意掩飾忽略的絕望、恐懼像洪水洩閘，決堤而出，潮熱肌膚徹底被一層層冷汗沖刷幹凈似的，她再也無法前行，艱難蹲了下來，腦子亂糟糟的其實什麽想法都沒有，耳邊只有來去不斷的風。
不知道過了多久，心跳漸漸平穩了，蘇冷捋起額前打濕的額發，從褲子裏掏出手機，還是通話界面，她出神盯了會兒，心有所引扭頭，看到季見予是從她身後出現的。
剛才她快要走到焦家門口，季見予突然打來這通電話，她刻意停下腳步，可話筒又一點聲響都沒有，她突然想起來，自己進去一趟，應該錄音。於是，沒掛斷這通電話，似乎是相信他也不會掛斷。
季見予走過去蹲下去，好好看她，忽然無厘頭笑著來一句，“剛差點又想從背後偷襲你來著，你頭發一直這麽長。”
說完，替她把手機拿走了，親自掛斷了這通電話，什麽也沒說，伸出一只手，蘇冷目光先隨著他高大身影起來，像受到夢境指引一般，情不自禁將手搭上了溫暖的掌心。起來的時候，雙腳是漂浮的，血液重新活過來，世界又有了別的顏色。
她頭發都被汗打濕了，垂在臉頰的兩綹格外分明，眉根也有霧感，五官更加清晰，臉上亮晶晶的，唇還是一樣嫣紅。
“害怕嗎？”他雙手替她把頭發分開，讓她整個輪廓露出來，是他的呼吸在抖。
他就在焦家後花園，一墻之隔，聽她在電話裏不停冒進，和焦顯平對峙那幾段話，季見予覺得自己靈魂都跟著碎裂了，他想，如果焦顯平有進一步動作，他一定會毫不猶豫撞進去，一命換一命。
季見予無法想象她一個人面對一個冷血母親，一個疑似殺害自己父親還偽善到底的惡魔，需要多大的勇氣和堅定的決心。
可她做到了，她先用強硬態度逼焦顯平露出了馬腳，至少，他真的不是能無時無刻不是大度非凡的“慈父”形象。他知道蘇冷恨他們，所以他認為蘇冷這個時候露面，是幸災樂禍看熱鬧的，而事實上，因為他，他唯一的親生女兒付出了慘痛代價，可他只能把自己的無能、心虛和怨氣發洩到蘇冷身上，這一點，蘇冷沒料錯，他的確是一個疼愛女兒的父親，可他的愛，是希望把他女兒的痛苦轉移到別人的女兒身上。
其實多麽諷刺。他這麽愛他女兒，怎麽忍心讓別人的女兒失去爸爸。
蘇冷聲音還是抖的，虛虛舒了口氣，“我怕死了，我真怕他當著尤眉蘭的面沖上來掐死我。”說完，有些不好意思似的，吐了吐舌頭，強裝出來的輕快。
季見予沒忍住擁住她，唇貼上她的發，“你做得很好，那場戲，演得很好。”
蘇冷本能想推開他，意識還是分明，可大驚之後，她的確需要也貪戀這樣可靠有溫度擁抱。就像初中談戀愛，她只是想在自己有情緒的時候，有帥氣的男孩子做她的垃圾桶，享受對方面面俱到的照顧，他們這樣毫無尊嚴，也只是想索取一個吻，這對她而言也是愉快的體驗。
最後質問尤眉蘭那裏，確實是段戲，蘇冷腦袋靠在他肩頭，失焦望向了路邊的一簇小花，輕聲說：“我想要他們夫妻互相芥蒂，不知道會不會成功。”
如果是十年前，蘇冷可能還會和一個不愛自己的母親說那些話，做委屈的小朋友，用哭用喊吸引她的註意力，天真以為自己多鬧，她就會愛自己。
“可我早不會這樣做了，所以那段戲，我應該可以獲獎，我還流淚了呢，焦顯平好像被我搞的思緒都亂了，他可能單純以為我是挑釁發瘋來的。”
忽然，她在他懷中仰起頭，眼睛尤其亮，自言自語一樣呢喃，“可是為什麽從那個陰森森的家出來後，我還是想哭。”
“想哭就哭。”
蘇冷靜靜看他一會兒，忽然面無表情推了他一把，“你什麽都不懂……”脾氣說來就來，下一秒，所有離開的動作全部作廢，季見予撼死了她，低頭狠狠在她紅唇一啄，蘇冷怔怔與他對視，只記得放縱自己大口喘氣，出賣了心跳。
“你是想起了爸，看到一絲讓他死而瞑目的希望。但我還是希望，你任何時候，想哭就哭。”
空蕩蕩的身後，有車輛疾馳而過，蘇冷知道那不是她要搭乘的車，走了就走了。
她忽然也踮腳，在他唇上快速掠過一個吻。
隨後在他愕然目光下抿了抿唇，有意無意避開他糾纏不休的眼，撫了撫唇，嘟囔：“你不要總自以為是揣測我。”
季見予面無表情，看她靈動的五官在眼前晃來晃去，只有老天爺知道他此時此刻心跳得有多猛烈。從前，他對她也無所不知，只是高高在上的態度，讓他僅僅以此自滿，第一次，因為懂她，純粹為這份默契心生感激和幸福。
情不自禁發問:“我想知道，你流下的眼淚，有沒有一瞬間是因為你知道我在身後陪你面對這一切。”
蘇冷搖了搖頭，“你想害死我嗎？”她冷不防朝他小腿踢了腳，“我要回去了。”季見予抓住她手，“我會讓楚亮繼續帶人手跟著你。”
“向星赫已經給我加強了保鏢團隊。”她不躲不閃，似乎是在說，你來晚了。
季見予的確無法做到無動於衷，眼角那抹笑忽然就模糊了，不過片刻，他有怡然自彎了彎唇角，“那我就把他們全都趕走。”
黑色瞳孔裏的光亮，比遠如前塵的那晚的極光還要絢爛。
“那是你的事。”蘇冷又變回了那個疏離冷淡的樣子，理智只會在面對其他人和事時短暫失守，如果只有他們兩個人，她的態度還是冰涼得刺骨。
蘇冷沒再說話，想了想，最終把襯衫脫下來，他不接她就直接掛到他肩頭，省了一番拉扯。然後，微微後退，似笑非笑歪頭看了看，最終順著風來的方向，姿態輕盈轉身像只蝴蝶飛走了。
兩人不約而同想到的，那時候他陪她拍寫真，不讓她穿太涼快去，爭執過後總是蘇冷敗下陣，等真正開拍，季見予親自幫她保管大包小包，蘇冷故意不把外套塞進包裏，快速把衣服淩亂纏上他脖子肩頭，配上那張冷臉，十分滑稽，她欣賞夠了，扮個鬼臉快速跑開。
似乎是在說：不是你讓我穿的嗎？
她總是在挑釁他，先讓他以為她妥協了，然後出其不意執著於她自己的小把戲。那時候季見予就被她耍弄過一回，後來校慶，他還是掉進陷阱裏，自己都未曾察覺地樂在其中。
這一回，季見予沒追上去，把人好好懲罰一頓，而是拿出手機，記錄下這一刻。
久違的蘇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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焦顯平從樓梯間陰影慢慢走出來，這個年紀的男人，像他還保養得如此好，身材不走樣，舉手投足間散發的是和年輕時一樣卻多了幾分從容自信的溫潤氣質，是珍稀物種，印象中，蘇冷從未見過他有疾聲厲色的時候，就是蘇南添，有時候被逼急了，還會漲紅了臉大聲說話。而這個男人，對著她，永遠掛著一副溫和笑意，尤眉蘭以前當著他們那群同學的面教育自己，他還會站出來，用和小孩做朋友的方式讓場面不至於太尷尬。
可蘇冷又清楚記得，她在所有人跟前不給他面子不叫“叔叔”，他表面一笑而過，卻在背後“誇讚”她十分有個性。
父女倆一樣的虛偽。
現在他手裏拿著普普通通一個水杯，一手插在口袋裏不緊不慢走下來，優雅如在搖曳紅酒杯，一步步逼近，蘇冷無端覺得毛孔發涼。
她以前只知道媽媽因為這個男人不喜歡爸爸，所以耍小脾氣讓他難堪，可如今回想起來……如果他真的和許光一夥人有千絲萬縷的聯系，這個人該是何等可怕？她那些捉弄想要報覆的小動作在這樣心機城府深沈，偽裝毫無痕跡的“惡魔”面前，雕蟲小技都不算。
蘇冷嗓子發幹，幾乎是麻木地開口：“我聽說了這裏發生的事，如果事情不水落石出，將惡人全部伏法，我也無法安心在外工作。焦璐這次遭受意外，誰也無法預料，我想，當務之急是要配合警方查清真相。”
“你怎麽下來了？”
焦顯平並沒有回應，尤眉蘭心頭一跳，看到他臉色凝重，轉了轉水杯，自顧走到餐廳吧臺前，又拿出來一個杯子，嗓音還是啞的，“是，發生這樣的事，誰也不想，小璐是我女兒，她受了驚嚇，身體殘缺，這麽長時間了就算是和我，也一句話都沒開口說過，每天晚上，是我和眉蘭輪流守著她她才會短暫閉上眼，可總會被夢魘嚇醒。她這樣，你要她去和警方再回憶描述一遍她遭受的非人待遇？小冷，我不怕你有微詞，我是絕對不會這樣做的。”
他像一個為女兒遭遇憤怒又悲傷無力的父親角色。
蘇冷默默聆聽，半晌後，只是扭頭和尤眉蘭對話，“我記得十年前，我被綁架那次，你和爸爸也是這樣守在我身邊。”
尤眉蘭置若罔聞，蘇冷也不等她所有反應，繼續試探：“我經歷過同樣的事，我想也許我可以和焦璐見一面。”這個時候，尤眉蘭終於有了點肉眼可見的反應，忽然聽到一聲似有若無地嗤笑，“小冷，你如果真的關心小璐這個妹妹，我很驚喜也很感激，我知道你從小是個善良的孩子，就算平時和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妹妹沒有太多往來，這種時候也會處於歉疚想要做點什麽，我替她謝謝你，可你好好過了十年，我的女兒，被關了一天少了一根手指頭回來，這不是誰都可以感同身受的事。”
“我為什麽要歉疚？”蘇冷皺眉笑了笑，意外發問。
焦顯平停下手中倒水動作，同樣報之一笑而已，“那群人因為和南添的仇所以這次行動沖著報覆他女兒去的，你也說了，十年前你就遭遇過同一幫人的綁架，這次慘絕人寰的所有經歷，應該是你要遭遇，不是嗎？”
外面似乎起風了，敞開的窗戶被吹打得啪啪作響，這個時節，人們時不時被一場毫無征兆的大雨阻擋腳步。
蘇冷和焦顯平兩道視線不聲不響在空中相接，詭異靜了許久，最終還是焦顯平先嘆了口氣，揉了揉額頭，啞聲說：“抱歉小冷，你既然記得當初你出事南添是怎麽擔心你的，就應該可以理解此時此刻我作為一位父親的心情，我知道這是意外，禍根和最該罪該萬死的是那群人，我並不是要故意提起南添讓你傷心，更不是希望你如何。”
蘇冷垂下頭，感傷無限，“難道您不想報仇嗎？要追根究底，我爸當年幾乎捅了他們老窩，讓他們無數同夥鋃鐺入獄以命換命，完全是因為那起‘地獄囚禁案’，您的妻子，據我所知是目前唯一的存活者，她當年還嫁給了解救自己的警察，我爸十年前已經過世了，要說報覆，他們在綁架了焦璐後，並沒有第一時間聯系季見予，可見他們要報覆的人，也有您妻子，之後，他們並沒有真的做到君子協定，看焦璐和季見予就知道了，以命換錢並不是他們唯一的目的。現在警方也初步認定許光所在的黑勢力團夥勢力盤根錯雜，作惡無數，如果不協助警方盡快弄清當年真相，將他們勢力徹底鏟除，今天焦璐遭受的一切，也許就是未來您妻子需要遭受的一切，甚至更慘烈。尤女士是您妻子，我知道你們相愛，她三十年前的慘痛經歷，難道您不怕重來一遍？我爸活著的時候，從來沒有放棄過給她真相和斬草除根的念頭。”
最後那句話，蘇冷是看著尤眉蘭說的，她異常沈默，始終淡漠如局外人，終於在此刻眼波一動。
蘇冷這番話，看似有理有據，動之以情，可在焦顯平聽來，處處是利刺，她十分冷靜反駁了是這次事故是蘇南添遺留下的債的論調，字裏行間全把矛頭指向尤眉蘭，蘇南添當年也是因為救尤眉蘭才會招惹上這群亡命之徒，最後又拿蘇南添和他這個現任丈夫比較。
整段話滴水不漏，既把她自己和已故父親從焦璐遭受苦難的整件事中摘得幹幹凈凈，又暗諷了尤眉蘭在蘇南添死後和他再婚。
焦顯平在心中冷笑，他真是小看了蘇南添這個女兒，幽暗眼底驟然升騰起兩叢狂火，又悄無聲息掩去了，看向蘇冷一句“媽”都未曾稱呼過，而是口口聲聲以“他妻子”代指的女人。
看出眉蘭臉色並不好，事實上，自從上次她被自己女兒氣進醫院，她就一直是這個樣子。
良久，他無聲一笑：“小冷，我知道你媽在你上大學的時候和我結婚讓你難過、憤怒甚至是羞恥，這些年，你和我們關系並不算親近，我和眉蘭尊重你的選擇，你恨我，或者恨小璐我都毫無怨言，小璐一直把你當榜樣和親姐姐。可眉蘭是生你養你的母親，你這樣詛咒她，用她一生難以治愈的傷痛要挾我，實在是不應該。”
蘇冷也笑了，“是，要我對搶走我媽媽的人有好感，我的確做不到，所以這些年我盡量避免和你們接觸，大家井水不犯河水，對誰都好，可您反覆強調焦璐今天遭受的一切本來應該是我應該承受的，也實在不應該。”
不遠處的背光處，焦顯平瞇了瞇眼睛，溫雅皮囊上似乎裂開了一條縫隙。
“他們為什麽會綁錯人，為什麽會錯把常年跟在蘇南添妻子身邊的年輕女人錯認是我，你們心知肚明。你們年輕時愛過，計劃過未來，因為命運捉人錯過，各自結婚也難以釋懷，所以你給你女兒起名‘焦璐’，而我爸一無所知也給我起名‘蕉鹿’，因為撞名了，二十多年前我就讓出了這個名字。”蘇冷看著尤眉蘭，漸漸有了哭腔，在極力隱忍，還是無法克制激動，“你組建了新家庭，焦璐也願意對你好，做你毫無血緣關系但相親相愛的女兒，所以她被當作蘇蕉鹿——你唯一的親生女兒被抓這也要怪到我身上嗎？應該承擔責任的是你！你念念不忘初戀，對他的女兒比對自己親生的還要好，才造成那些人誤會。我不慘嗎？我不值得被同情嗎？我爸爸死了，媽媽改嫁，自己在外打拼，被當作籌碼送嫁進文家，誰又來可憐我？”
尤眉蘭怔怔看著蘇冷豆大的眼淚嘩嘩滴落，可依舊是一副倔強包含恨意的表情，讓她恍惚。蘇冷哪在她面前哭過？她恨她，所以一直以來都是咄咄逼人，眼淚在敵人面前是最沒用的東西。
“蕉蕉。”她喃喃叫了一聲，蘇冷靜靜等了一會兒，最後若無其事淡淡擡手擦去了下巴的一滴水漬。
焦顯平心中起疑，默默冷眼旁觀突然失控的蘇冷，卻也是沈默不語，自動在她們母女爭執時把自己放到了局外人的位子。
似乎，蘇冷來這趟，本身是為了控告尤眉蘭，以發洩她的不甘、恨意和委屈。
“我知道那些人是沖我來的，所以我只是為了我自己，想盡快解決問題，可如果你們覺得沒必要，我不會強人所難。”
說完，她竟然朝焦顯平走過去了。
男人瞬間警惕，眸光乍洩出了一瞬的殺意，蘇冷看到了，卻不再像一開始這麽害怕。人對未知才會產生恐懼，當深淵巨口就在腳下，知道失足就會粉身碎骨，反而全部精力只是在如何避開它上面了。
又或者是，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在面對。
“這杯水是給我倒的嗎？”
焦顯平眉間閃過怔忡，卻把水遞過去了，一如既往，無論她和尤眉蘭如何針鋒相對，他依舊是個慈祥溫和的角色，做調和者，把水遞過去了，說：“是，你第一次來，眉蘭也是，一杯水都不記得給你倒，沒有這樣的待客之道。”
蘇冷接過來，仰頭喝了一口，放下時籲出口氣，“今晚打擾了。”
“我說過了，站在你的角度，有什麽情緒都是可以理解的。怎麽不讓見予也進來喝杯茶，他恢覆得差不多了吧，我應該當面和他道謝才對。”
“我相信，天網恢恢疏而不漏，邪不壓正，我是警察的女兒，所以在這方面可能和你們感受不同。當生命受到威脅，我第一反應是制服惡徒以求自保。我爸死了，我本來就應該繼續完成他未能完成的夙願。”
焦顯平眼睛的笑意漸漸涼了，只有唇角依舊微揚著，他擡起手，在空中停滯一瞬，最終輕拍上了蘇冷肩頭，是欣慰動容的語氣：“南添會為你驕傲。”
尤眉蘭視野扭曲看著這一幕，空空如也的心只覺得詭異，仿佛先前三人一觸即發的時刻不曾發生過。
唯一明了的是，蘇冷這次來，是想說服焦顯平，幫助焦璐走出陰影協助警方偵破案件，還有她。因為許光所涉及的，不僅是這次的綁架案，還有三十年前她遭受的“地獄囚禁案”，她可以作為證人，去闡述為什麽許光第一通威脅電話是打給自己，去講述三十年前她和許光的交集。這一點，現在不僅是她一個人知道的了。
可焦顯平拒絕了。
以他不希望自己妻子和女兒自揭傷疤二次痛苦為由。
蘇冷慢慢走出去，擡頭尋找半小時前還能滿目觸及的星辰，可高闊天空，只有一團團烏雲，無邊無際的黑。
最終走出了小區，她心口一陣抽搐，和一個無情冷漠的母親，一個有可能殺害了自己父親的偽君子博弈時被刻意掩飾忽略的絕望、恐懼像洪水洩閘，決堤而出，潮熱肌膚徹底被一層層冷汗沖刷幹凈似的，她再也無法前行，艱難蹲了下來，腦子亂糟糟的其實什麽想法都沒有，耳邊只有來去不斷的風。
不知道過了多久，心跳漸漸平穩了，蘇冷捋起額前打濕的額發，從褲子裏掏出手機，還是通話界面，她出神盯了會兒，心有所引扭頭，看到季見予是從她身後出現的。
剛才她快要走到焦家門口，季見予突然打來這通電話，她刻意停下腳步，可話筒又一點聲響都沒有，她突然想起來，自己進去一趟，應該錄音。於是，沒掛斷這通電話，似乎是相信他也不會掛斷。
季見予走過去蹲下去，好好看她，忽然無厘頭笑著來一句，“剛差點又想從背後偷襲你來著，你頭發一直這麽長。”
說完，替她把手機拿走了，親自掛斷了這通電話，什麽也沒說，伸出一只手，蘇冷目光先隨著他高大身影起來，像受到夢境指引一般，情不自禁將手搭上了溫暖的掌心。起來的時候，雙腳是漂浮的，血液重新活過來，世界又有了別的顏色。
她頭發都被汗打濕了，垂在臉頰的兩綹格外分明，眉根也有霧感，五官更加清晰，臉上亮晶晶的，唇還是一樣嫣紅。
“害怕嗎？”他雙手替她把頭發分開，讓她整個輪廓露出來，是他的呼吸在抖。
他就在焦家後花園，一墻之隔，聽她在電話裏不停冒進，和焦顯平對峙那幾段話，季見予覺得自己靈魂都跟著碎裂了，他想，如果焦顯平有進一步動作，他一定會毫不猶豫撞進去，一命換一命。
季見予無法想象她一個人面對一個冷血母親，一個疑似殺害自己父親還偽善到底的惡魔，需要多大的勇氣和堅定的決心。
可她做到了，她先用強硬態度逼焦顯平露出了馬腳，至少，他真的不是能無時無刻不是大度非凡的“慈父”形象。他知道蘇冷恨他們，所以他認為蘇冷這個時候露面，是幸災樂禍看熱鬧的，而事實上，因為他，他唯一的親生女兒付出了慘痛代價，可他只能把自己的無能、心虛和怨氣發洩到蘇冷身上，這一點，蘇冷沒料錯，他的確是一個疼愛女兒的父親，可他的愛，是希望把他女兒的痛苦轉移到別人的女兒身上。
其實多麽諷刺。他這麽愛他女兒，怎麽忍心讓別人的女兒失去爸爸。
蘇冷聲音還是抖的，虛虛舒了口氣，“我怕死了，我真怕他當著尤眉蘭的面沖上來掐死我。”說完，有些不好意思似的，吐了吐舌頭，強裝出來的輕快。
季見予沒忍住擁住她，唇貼上她的發，“你做得很好，那場戲，演得很好。”
蘇冷本能想推開他，意識還是分明，可大驚之後，她的確需要也貪戀這樣可靠有溫度擁抱。就像初中談戀愛，她只是想在自己有情緒的時候，有帥氣的男孩子做她的垃圾桶，享受對方面面俱到的照顧，他們這樣毫無尊嚴，也只是想索取一個吻，這對她而言也是愉快的體驗。
最後質問尤眉蘭那裏，確實是段戲，蘇冷腦袋靠在他肩頭，失焦望向了路邊的一簇小花，輕聲說：“我想要他們夫妻互相芥蒂，不知道會不會成功。”
如果是十年前，蘇冷可能還會和一個不愛自己的母親說那些話，做委屈的小朋友，用哭用喊吸引她的註意力，天真以為自己多鬧，她就會愛自己。
“可我早不會這樣做了，所以那段戲，我應該可以獲獎，我還流淚了呢，焦顯平好像被我搞的思緒都亂了，他可能單純以為我是挑釁發瘋來的。”
忽然，她在他懷中仰起頭，眼睛尤其亮，自言自語一樣呢喃，“可是為什麽從那個陰森森的家出來後，我還是想哭。”
“想哭就哭。”
蘇冷靜靜看他一會兒，忽然面無表情推了他一把，“你什麽都不懂……”脾氣說來就來，下一秒，所有離開的動作全部作廢，季見予撼死了她，低頭狠狠在她紅唇一啄，蘇冷怔怔與他對視，只記得放縱自己大口喘氣，出賣了心跳。
“你是想起了爸，看到一絲讓他死而瞑目的希望。但我還是希望，你任何時候，想哭就哭。”
空蕩蕩的身後，有車輛疾馳而過，蘇冷知道那不是她要搭乘的車，走了就走了。
她忽然也踮腳，在他唇上快速掠過一個吻。
隨後在他愕然目光下抿了抿唇，有意無意避開他糾纏不休的眼，撫了撫唇，嘟囔：“你不要總自以為是揣測我。”
季見予面無表情，看她靈動的五官在眼前晃來晃去，只有老天爺知道他此時此刻心跳得有多猛烈。從前，他對她也無所不知，只是高高在上的態度，讓他僅僅以此自滿，第一次，因為懂她，純粹為這份默契心生感激和幸福。
情不自禁發問:“我想知道，你流下的眼淚，有沒有一瞬間是因為你知道我在身後陪你面對這一切。”
蘇冷搖了搖頭，“你想害死我嗎？”她冷不防朝他小腿踢了腳，“我要回去了。”季見予抓住她手，“我會讓楚亮繼續帶人手跟著你。”
“向星赫已經給我加強了保鏢團隊。”她不躲不閃，似乎是在說，你來晚了。
季見予的確無法做到無動於衷，眼角那抹笑忽然就模糊了，不過片刻，他有怡然自彎了彎唇角，“那我就把他們全都趕走。”
黑色瞳孔裏的光亮，比遠如前塵的那晚的極光還要絢爛。
“那是你的事。”蘇冷又變回了那個疏離冷淡的樣子，理智只會在面對其他人和事時短暫失守，如果只有他們兩個人，她的態度還是冰涼得刺骨。
蘇冷沒再說話，想了想，最終把襯衫脫下來，他不接她就直接掛到他肩頭，省了一番拉扯。然後，微微後退，似笑非笑歪頭看了看，最終順著風來的方向，姿態輕盈轉身像只蝴蝶飛走了。
兩人不約而同想到的，那時候他陪她拍寫真，不讓她穿太涼快去，爭執過後總是蘇冷敗下陣，等真正開拍，季見予親自幫她保管大包小包，蘇冷故意不把外套塞進包裏，快速把衣服淩亂纏上他脖子肩頭，配上那張冷臉，十分滑稽，她欣賞夠了，扮個鬼臉快速跑開。
似乎是在說：不是你讓我穿的嗎？
她總是在挑釁他，先讓他以為她妥協了，然後出其不意執著於她自己的小把戲。那時候季見予就被她耍弄過一回，後來校慶，他還是掉進陷阱裏，自己都未曾察覺地樂在其中。
這一回，季見予沒追上去，把人好好懲罰一頓，而是拿出手機，記錄下這一刻。
久違的蘇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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